现今的“王阳明热”其实只是“心灵鸡汤热”?
胡文辉 2017-6-29 16:29:07 106
早就知道王阳明很俏很红,阳明主题的通俗读物俯拾皆是,连专门的《王阳明全集》也卖出数以万计;但王阳明不算我的菜,非我关注的重点,也就未深究其所以然。
直到翻看一本完全不相干的书,我才恍然有所悟。
书是美国人艾伦·布朗的《征服世界的私有银行:谁控制了货币,谁就控制了世界》(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)。这可说是一部批判性的美国金融史论,将美国金融的问题归于银行,又将美国银行的问题归于私有化。作者敌视私有银行,视银行发行货币为“空手套白狼”,因之建议将货币发行权完全交予政府,以期建立政府没有债务、不用收税的制度。这显然是很极端的一偏之见(他还没见识过又滥印钞票、又征收重税的政府呢)。但此书有个特色,将弗兰克·鲍姆的经典童话《绿野仙踪》贯穿于论述(几乎每章开头都引录了童话中的段落),至少在写法上值得肯定。
在这部金融史著中,《绿野仙踪》并不仅是一种修辞上的点缀。鲍姆是有政治倾向的报纸老板,《仙踪》在体裁上虽系童话,却透露出十九世纪末美国政治经济的消息,包括大众对银行业的不满情绪,其人物角色似隐喻了当时社会的不同群体或势力,故谓之“民粹主义的寓言”者有之,谓之“货币寓言”者有之。而我特别留意到的,是书里关于《仙踪》还有这样的话:“童话中非常励志的部分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产物。评论家认为,这种精神来源于鲍姆热衷的另一场运动——神智学运动。当时,神智学刚从印度进入美国。它认为现实是由意识构建起来的,想要的东西就在自己心中,我们能做的,就是相信它们,‘认识它’或者‘把它变成现实’。”啊哈,这不是山姆大叔的心灵鸡汤吗?看到这,我秒懂了,秒懂了王阳明,也秒懂了——于丹。
这里说到的“神智学运动”,中文世界似缺乏资料,我不甚了解,只在藏学家沈卫荣的长文《幻想与现实:〈西藏死亡书〉在西方世界》(《西藏历史和佛教的语文学研究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)里见到有较详细的述介。神智学(Theosophy),又译灵智学,简单说,是一个带有神秘主义性质的精神运动,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流行于欧美,强调心灵的力量,尤其重视借鉴东方智慧(当然也包含了对东方智慧的“创造性的误读”)。
照《征服世界的私有银行》的论说,产生神智学、产生《绿野仙踪》的,是这样的美国:“正面思考不仅只是儿童故事里的主题,也是深嵌在美国灵魂中的理念。……安德鲁·卡耐基这位强盗式资本家是又一位因正面思考通向成功的信徒。他认为,‘让人富有的是其内心’。他相信成功有着简单可循的模式。……狂野西部、淘金热潮、镀金时代、咆哮的二十年代——这些无一例外都是美国狂野与不顾一切的青春的组成部分。暴富的强盗式资本家正是美国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物,这种精神坚信内心所想并努力实现。”那么,此时此地,我们需要心灵鸡汤而又产生了心灵鸡汤,也是出于相近的社会内因吧。此时此地,资本不也在“野蛮生长”吗?“成功”不也将我们逼入生活的死角吗?
在网上检索到两篇讨论当代“王阳明热”的文字。一是吴震先生的《漫谈阳明学与阳明后学的研究》,但主要论述的是近代日本(明治维新)和中国(晚清民国)的“阳明学热”,对于当代热潮则简单总结为“意味着人们渴望重新发现自己的心灵,为安顿心灵而要寻找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”;另一是作者不详的《说说近年坊间王阳明热》,罗列出“神一样的男人”、“神奇圣人”、“明朝一哥”在图书市场中的袭来,并具体地归因于“成功学”的宣传。我觉得这两说都有道着处,只是或嫌泛泛,或嫌片面,仍未达一间。
我们正处于这样的时代:社会的心理焦点越来越趋向财富、物质、消费,“物物而物于物”, 所有被时代洪流裹挟而随波逐流的个人,或多或少都需要一些启示,一些警醒,一些激励——要破除外在世界的宰制,要信任主观,要回归心灵,“不忘初心,方得始终”。于是,当年美国佬遭遇的,如今我们同样遭遇了,当年美国佬需要的,如今我们同样需要了,在雾霾的天幕下回荡着的,依旧是“让人富有的是其内心”之类的卡耐基式励志箴言。我们拣到篮里都是菜,供应形形色色的心灵鸡汤,包括“破心中贼”的王阳明,也包括“浑身正能量”的于丹。我们的王阳明、于丹,就相当于他们的神智学、《绿野仙踪》。这是我们的“镀金时代”。这是我们的神智学运动。
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,于丹,怎么配跟王阳明平起平坐呢?是的,就思想价值来说,在王阳明与于丹之间,差了一百个弗兰克·鲍姆,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文化层次,本来无法相提并论。但思想史是一件事,文化商品又是另一件事了。“世界是平的”,在绝对“平”的文化消费市场上,王阳明和于丹的“使用价值”是相当的,王阳明也不得不走下神坛,与讲坛上的于丹为伍。对于现代都市中渴求心灵慰藉的小资或庸众来说,无论王阳明,抑或于丹,都跟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心灵读本一般,作为袋装速食鸡汤被生产、被销售、被食用。
而且客观上,于丹突出心的作用,王阳明也突出心的作用。曾在新浪微博见到一则“比雾霾更可怕的是于丹”的转帖:“面对严重的雾霾,于丹选择了她最擅长的心灵鸡汤,她告诉大家,可以‘关上门窗,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;打开空气净化器,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;如果这都没用了,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,不让雾霾进到心里’。这种‘不管世界多丑恶,我坚持心里美’的腔调,是最常见的心灵鸡汤模式。……有人据此称于丹是‘心灵恐怖分子’,称心灵鸡汤为‘心灵砒霜’,绝不为过。”当时我半开玩笑地引了王阳明的名言说:“也别笑话于丹了,阳明先生也说过: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同归于寂;你既来看此花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。”这样,将阳明跟于丹绑在一块,未尝不是歪打正着呢。事实上,王阳明在历史上深受追捧,赢得多少英雄豪杰“一生低首”,与其学说的“主观唯心”实有绝大关系。相信自己,服从内心,重视实践,自然更有鼓舞人心之力,阳明学早就是一袋老牌鸡汤了!
不过需要说明,我是随顺世俗而使用“心灵鸡汤”这一说辞,并不抱有贬义。鸡汤可谓智慧的通俗化,当然,也免不了庸俗化。但有什么办法呢,智慧若进入流通领域,有可能不被庸俗化吗?晦涩如王阳明,深刻如叔本华,也一样会做成大众调味品,做成一袋一袋的心灵鸡汤的。鸡汤本身并不是坏东西,只是品种难免质量参差,抚慰人心的鸡汤,可能混入了麻痹人心的鸡汤,跟现实和解的鸡汤,可能混入了粉饰现实的鸡汤。
具体说回王阳明和于丹。同是突出主观能动之力,大抵王阳明是积极的,他引禅入儒,高扬个人的自主和自信,不妨说是有为的禅宗,是有儒家精神的禅宗;而于丹却是消极的,回避政治社会的灰暗面,一味藉驼鸟策略以求自我安慰,则近乎阿Q化的国学了。是改造社会的兴奋剂,还是逃避社会的麻醉品,这是需要我们分辨清楚的。
最后,关于近世以来的“王阳明热”,在此附带谈谈未见提及的两桩事。
受日本阳明学的熏染,近代国人中也颇有阳明信徒,蒋介石就是众所习知者。不仅如是,蒋在国民党内的最大敌手——汪精卫,也同样崇拜王阳明。汪在其诗词中屡及阳明,此外,还翻译过日人里见常次郎所著的《阳明与禅》(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刊印)。特别值得一说的,是此书刊行的政治背景。此书系由汪的连襟褚民谊纂辑,“当汪在发表‘艳电’后,褚的政治态度即为各方面所注意。法租界捕房特派捕探五名前来保护,寸步不离。褚终日蛰伏校中,缮书汪精卫所著‘阳明与禅’一书,历时二月方成。”(田守成《褚民谊和汪伪组织》,《中华文史资料文库》第十一卷,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)而汪在译序中,也借阳明“知而不行,只是不知”的话,暗示其投身“和平运动”的用心。
《阳明与禅》一书过去甚罕见,我曾在上海图书馆复印过一套,可现在却得来不费功夫了。前一阵买到一册《知行合一: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》(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),系迎合“王阳明热”的出版物,但汇辑了近代中日诸家对阳明学的论述,便于查检,其中居然就收入了《阳明与禅》——只是未交代出处,完全抹去了汪精卫和褚民谊的痕迹。
有关王阳明的著作,历来销量最大者,恐怕非今日坊间所见的任何一本,而是杨天石先生早年薄薄一册的《王阳明》(中华书局1972年版)。此书作为“哲学史知识读物”,成于学术空气最严酷之时,不得不求合于当世,在政治上“上纲上线”,如有“刽子手和牧师的一生”(想必是模仿了范文澜的《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》)、“刘少奇一类骗子则称王阳明为‘先哲’”之类的措辞;但若忽略这些政治色彩,仍不失为一部简明可读的阳明学案。作者回忆当时情形:“再后来,毛泽东提出,要学点哲学史,批判唯心主义先验论,中华书局因此找人写一本《王阳明》,找来找去,找不到人,许多学者都不肯写,最后找到了我。……书很快写成了,也很快出版了,一下子印了30.2万册,不仅送到日本展览,而且很快就在国内售罄。”(《从培训拖拉机手到学部委员》,《当代学人精品·杨天石卷》附录,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)起印三十万,放到如今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。
在那个年代,王阳明可不是心灵鸡汤,倒被当作思想毒品了。但那何曾不是一次特殊的“王阳明热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