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卷上】第一章:心即是理(16)

【原文】

先生曰:“子以明道者,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?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 于世也?天下之大乱,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。使道明于天下,则六经不必述。删述六经,孔子不得已也。自伏羲画卦,至于文王、周公,其间言《易》,如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之属,纷纷籍籍,不知其几,《易》道大乱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,知其说之将无纪极,于是取文王、周公之说而赞之,以为惟此为得其宗。于是纷纷之说尽废,而天下之言《易》者始一。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皆然。《书》自《典》、《谟》以后,《诗》自二南以降,如《九丘》、《八索》,一切婬哇逸荡之词,盖不知其几千百篇。《礼》、《乐》之名物度数,至是亦不可胜穷。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,然后其说始废。如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中,孔子何尝加一语。今之《礼记》诸说,皆后儒附会而成,已非孔子之旧。至于《春秋》,虽称孔子作之,其实皆鲁史旧文。所谓‘笔’者,笔其书;所谓‘削’者,削其繁,是有减无增。孔子述六经,惧繁文之乱天下,惟简之而不得。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,非以文教之也。《春秋》以后,繁文益盛,天下益乱。始皇焚书得罪,是出于私意,又不合焚六经。若当时志在明道,其诸反经叛理之说,悉取而焚之,亦正暗合删述之意。自秦汉以降,文又日盛,若欲尽去之,断不能去。只宜取法孔子,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,则其诸怪悖之说,亦宜渐渐自废。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,某切深有取于其事。以为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天下所以不治,只因文盛实衰。人出己见,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。徒以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,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,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、反朴还淳之行,是皆著述有以启之。”

 

【译文】

先生说:“你所谓的明道,是指返朴归真,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实呢?还是指华而不实,借此哗众取宠 呢?天下纷乱,主要是因为重虚文、轻实行。天下之道倘若光明,如此也就无所谓删述六经。孔子对六经的删述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为之。自从伏羲画卦,到文公、周公,其中论《易》的如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等著述纷纭繁复,种类数不胜数,《易》道因此乱作一团 。孔子发现天下一天天盛行文饰之风,认为如此延伸只会目无纲纪,所以效法文王、周公关于《易》的论述,觉着只有他们的主张才把握了《易》的宗旨。于是众多观点被废弃,天下论《易》始归一统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无不如此。《尚书》自《典》、《谟》之后,《诗经》自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之后,如《九丘》、《八索》,许多婬邪妖冶之句,达成百上千篇。《礼》、《乐》的名物度数不计其数, 孔子均作了删削述正, 自此其他说法才终止。在 《书》、 《诗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之中,孔子不曾增添一句话。现今《礼记》中的解释之词,大多是后世儒生附会而成,不再是孔子的原本了。以《春秋》来说,虽称是孔子之作,但都是在鲁史之旧文上笔削而成。所谓‘笔’,亦即照抄原文;所谓‘削’,亦即删减繁复,这样只少而不会多。孔子传述六经,担忧繁文扰乱天下,虽想简略却不能彻底做到。他要求人们不要死扣经典中的字句,应当追求经典的本质。他并非要用文辞来教化天下。《春秋》之后,繁文日益盛行,天下一团 漆黑。秦始皇因焚书而得罪天下,由于他是出自私心,更不该焚毁六经。秦始皇当时若志在明道,把那些背经叛道的书全拿来烧掉,就会正合孔子删述的本意。从秦汉以来,著述之风愈刮愈烈,要想彻底废止根本不可能了。只得效仿孔子的作法,对那些和经书道理接近的加以表扬,那些荒诞无稽之论,也就慢慢消失了。我不明白文中子王通当初模拟经书是何意图,但我极力赞成。我认为,圣人即便再复出,也是不会否认这种观点的。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,只因为写文章的多,实干的少。人们各抒己见,争奇斗异,喧嚣于世,这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,蒙弊世人的耳目,使他们只去争相修饰文辞,力追声名,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、返朴归淳的切行。这些都是著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。”

 

【评析】

此段紧接上文中对王、韩二人的评判,进一步阐明“理”是心之本体,“文”是显现于外的形体,用文辞教化天下,必然使人舍本逐末,忘却天理,失去本心而扰乱天下。所以,陽明先生反复强调要务本尚实,反朴还淳,崇尚先圣经典的宗旨,将“理”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去。